□于琇荣
三
昏睡一天一夜。两只被泪泡肿的眼凄惶得像找不到巢的鸟。在恍如隔世的虚惘里我惊讶地发现,眼前一切如常,阳光依旧炙热,夜风依旧清凉,鸟啼、花香、人声喧闹,世界依然上演着奢华的舞台剧,就连自行车链子盒,也依然发出“咔咔”声,不轻不重,好像那就是个梦,如今梦醒了,只是我的眼睛,好像蒙上了一层毛玻璃,一切变得那么漂浮不真实。原来所谓的生命宝贵只针对大多数个体而言,而它所衍生的影响,远远低于自我预估,像堆篝火,燃烧,或者奄息,存在或离开,只关乎围护着它的人。
只是亲人的心里从此被插上了一把刀,在特定的节点或熟识的记忆被不时拧上几下,疼得自己哑口无言,只能独自躲在一边默默舔舐伤口,静待伤愈。
每每路过,每每想走进,每每望着锈迹斑斑的铁门止步于那个路口,在树下静静伫立,期待从阳光微尘里,辨识出那夜你轻嘘而来的烟香。一想到你再也享受不到这阳光和煦,一想到再也不能感受你的笑声和气息,一想到你在冰冷的泥土里日渐消弭,我的喉咙就酸酸地哽咽。
我恐惧,害怕夜幕降临,疼,焦躁,让我无处躲藏。
我时常翻看手掌,揣摩这突兀改变命运轨迹的宿命在哪条纹络里隐匿。没人知道,那天的黄昏,我本想去帮哥做账,顺便一起吃饭,其实我本已拿出了电话,甚至拨了两个号码。如果我们在一起,他就会让工人接货,就不会站在厂门前的路边,就不会遇到那车,就不会……而我却贪恋和朋友去做衣服,错失改变悲剧的时机。天知道我怎么想的,居然还做了一套黑色套装。意义的丧失正是重大事件即将发生的明确迹象,正如我迟滞的到来,死亡的消息锐利地划开午夜击中了我,无从选择无力抵御。而当时,温馨的灯光下,妈正发面,和爸盘算着明天给我们包什么馅的包子。那套衣服在我衣橱里挂了很多年,整洁如新,它在时时提醒我,衣橱里除灰以外不能增添其他色彩,我用这样的方式惩罚自己。自责,像个解不开的魔咒,影子一样追随着我。
处理完所有的善后事宜,我似乎被掏空的只剩一副皮囊,日渐干瘦。
四
八月十五如期而至,爸妈对这个日子倾注了超常的热情,打扫房间,晾晒被褥,把各种馅的月饼、水果搬回家。他们竭力要把这个团圆节装饰得更圆满。每天回家,陪爸妈晒着太阳,看菊花舒枝展叶,回忆着往昔艰难却美好的日子。我们相约好似的,刻意回避着,好像这个家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人,也没有经历过伤痛,虽然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彼此已憔悴得脱了身形。
有一天刚进家门,爸欣喜地拿出张纸给我看,上面是四句诗,其中两句是:
梧桐月遮半影,梅香润夜无声。
爸说,这是他80年代初偶遇一道士给占卜的,梧桐是指儿子,梅香指女儿,半影,就是两个儿子要失去一个。这原是命里注定的事。
爸和妈看着我,我看着那张纸。我相信那是宿命的事,我宁愿相信,信了,就放过了自己,回头再看历经的,就不是伤,是路,是轨迹,我们不过是顺了轨迹走进了宿命的局。我心释然了,我第一次发现占卜是件如此可爱的事情,虽然明知道那是伪科学带有欺骗性,但我愿意被欺骗。我决定放开自己,我要亲手解开捆绑在身浸满泪的绳索。那天,我们笑得无比开心,轻松地憧憬着未来。
五
噩梦,一个明知道是梦却无法叫醒自己的噩梦。空洞的眼神望着夜,两眼潮乎乎的,枕巾湿了一半。忘了关窗,有月,透过窗棂漫进来,照在墙上,风吹纱帘褶皱印在墙上,像树枝,影影绰绰在动。生命奥妙无穷,我尚未窥到门径已感到恐惧,云飘过月亮,树叶随风飞舞,对面楼上未知名的窗户流淌的昏黄灯光融入月色,给人安慰,我仿佛听到灵魂在肉体无法企及的高度放声歌唱。
那是四句诗,我忽然想了解其他两句谶语的寓意,无论悲喜。
我回家了,爸妈不在。蹬椅子翻找爸爸放置占卜的柜子。有两张纸,内容一样,一张是我见过的,一张是完整的A4打印纸,在它的边缘,是一行打印机默认字符,其中写着:2005-9-29。
该文发表在2015年11月20日《文艺报》。
于琇荣,1974年生,德州市作协全委会委员、庆云县作协副主席。作品发表于《文艺报》《黄河文学》《天津文学》《时代文学》等几十种文学期刊,入选多种年度选本并被馆藏。荣获齐鲁文学作品年展一等奖、齐鲁散文奖、长河文学奖等文学奖项;获得“齐鲁文化之星”、“德州文化之星”、“庆云英才”等称号;长篇小说《丰收》入选山东省重大扶持项目;出版有散文集《碎碎念》、短篇小说集《无处安放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