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于琇荣
“你咋不瞧书咧?这活哪是你干滴,来,我帮你打草。 ”说着,伸着耙子一样干瘦的手过来要镰刀。“走开,你走开”。我头皮发麻,急得不停跺着右脚喊。如果他再敢走近,我想我会用镰刀砍过去。
他很受伤的样子,瞪着呆滞的眼神看着我,迟疑着后退了几步,然后,垂着头,转身,把青灰色中山装的衣襟重叠着抿在一起,抱着羊鞭子,被风吹得站不稳一样,摇摇摆摆地走,可怜的摇摇摆摆地走。
是他无辜的样子让我害怕,我想。
他人挺好的,是吓破了胆,红菱对我说,那时他还年轻,家里穷,就和村里的男人去盐山盐场偷海盐卖,盐山那边有很多海汊子,盐场就在那儿晒盐,听说,那儿的盐堆得高高的,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,像银山。他和同村的喜良在一座盐堆里掏洞偷盐,他瘦,怕盐多了背不动,只装了多半磷肥袋子就爬出来了,谁知道,他刚出来,那盐堆就塌了,喜良埋在了里面,死了。从那起,他就很少说话,更不敢出村干啥营生,人也越来越瘦。
红菱说的话,我信,我们是最好的朋友。再说,傻林是她二叔,是她最亲的人。如果不是亲眼看到,我会一直相信,相信木讷的傻林只是一个寡言孤独的放羊人。
红菱走了以后,他更瘦了,和所有刚失去亲人的人一样悲苦、萎靡。他越这样我越恐惧,每次看到他,就感觉有一只在漆黑的夜里隐藏着的手,不知什么时候,会措不及防地扼住我的喉咙。
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,禁不住踮起脚,使劲往盐碱地深处看去。红菱在那儿。那儿也是村里所有年轻灵魂的栖息地。当地风俗,未成年或者双亲健在死去的人不能进祖坟,据说魂魄怨气戾气太重,会扰得整个家族不安宁。
人死亡的花样远胜于降生,造物主就像开玩笑,随意将自己不满意的作品摧毁,用超出人想象的各种方式。红菱死在盐碱地旁边的那条惠河里,发现的时候已经是失踪的第三天。溺亡并不新鲜,每年夏天,都会有孱弱的生命献祭河水,诡异的是她死亡的地段,偏僻并且河堤陡峭。她的腿脚被河边绳子一样的藤草紧紧缠绕,表明她不是死后漂过来的。生长在河堤上的一片正开着小白花的拉拉草,成了她死亡的一个理由,抑或者是一个象征。两株拉拉草从根部到蔓稍的叶子,被狠狠地一撸到底,只剩下赤裸裸的绿枝,蛇皮一样瘫软在草丛里,像有人在此抓着拉拉草滑到了河里。她喜欢拉拉草开的小白花。
我对死亡没有太多的恐惧,花有开有谢,草有枯有荣,人有降生,自然要有死亡,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,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。所以捧着红皮鞋去送她的时候,心里只有悲伤没有一点恐惧。她每次看到我的红皮鞋,总艳羡地要穿一下,念叨着长大有钱了也要买一双,她做为我回到山东以后交的唯一一个好朋友,这是我能想到哀悼她的最好方式。可是她的脚被河水泡胀了,根本穿不上红皮鞋,只得脚上胡乱地套上一双傻林的旧布鞋。我为此伤心的恸哭不已。一切急促潦草的让人来不及伤心,她就被填进了土里,和凌乱荒凉的红柳草灌木丛做了伴。当时正值春天,杨树狗子刚刚探出头,她却停止生长,永远定格在十四岁。
埋她的那天,她爸终于没喝酒,趁着短暂的清醒,蹲踞在破败的泥墙根,不住嘴地咒骂红菱她妈。她妈也喜欢拉拉草的花,在红菱6岁的时候跑了,被他爸打跑的,虽然他爸并不这样认为。他说,买的媳妇靠不住。我总感觉他爸的悲痛有表演成分,垂着半尺长的眼泪鼻涕不擦,实在有违常理。一个被人们忽视甚至被厌恶的酒鬼,忽然成为一场仪式的主角接受众人的问候,内心被激动鼓噪着,痛苦反倒成了背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