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刘月新
“小参谋”的快乐与忧伤
听薛老讲话是愉快的、享受的。我被他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深深感动。大难不死,这是他的福气。我也为老人的婚姻、家庭、子女及晚年幸福生活而拍手庆贺。1953 年,他与湖南来的女兵、文化教员肖意南结婚了。说起这门亲事,老人得意得很呢。湘妹子不仅漂亮,有文化,出身也显赫。肖意南是湖南湘乡人,她的父亲肖洁武是毛主席岳麓书院的同学,曾任湖南大学校长,留法学生。薛光荣和肖意南育有5个子女,都学有所成。事业有成,老两口相敬相爱,安度晚年。
当我问起老人进疆后回过几次老家时,不想触到了老人伤心处,他那原本生动的脸一下子僵住。瘦削的脸庞没有了生动成分做支撑,那样子是很吓人的。为此,我有些后悔。
“我从1947年当兵离开家,近70年没有回过老家。直到2015年第一次回去。 ”老人声音低沉,哀伤。
“那是为什么? ”他的回答让我惊愕。“谁不想回老家?可我不能回。我欠战友的账没有还,我回去没法跟乡亲们交代。西征过程中,一路打了四五十次仗,解放了十几座城市,彻底消灭了盘踞在西北多年的国民党匪军,我们的伤亡也是很大的。特别是渤海军区教导旅,这是支年轻的队伍,到进疆时,有一半的生命丢在了战场上。薛庄一起参军的36人,进疆时包括我在内只剩下4个人。现在就剩我1个人了。”说到这里,老人的表情近乎哭。
“在战场上,牺牲是常有的事。就说我的同村老乡,有的牺牲时我看到了,有的没看到。杨铁匠村的侯富贵,大我两岁,挂过两次花。第二次被抬下来时,子弹偏离心脏一点穿了过去。卫生员给他包扎时,我忙着给他铺被子,他一把抓住我的手。我问他有什么交代的尽管说,他说家里有老娘没人照顾,让我替他照管好老人家,我拼命地点头,然后就抬下去了。当时我是发誓要像照顾我的娘一样照顾他老娘的,可我没有回老家,没有替我的战友侯富贵尽孝。我欠了他一笔账……”
薛光荣为了心中的那份信仰,16岁参军,一辈子没回过老家,他连自己的亲爹娘都没能再见面,更不用说尽孝了。有家回不了,有爹有娘只能在心底里呼唤,我觉得,这是老人家永远无法弥补的创伤。
他说:进疆后开始的几年,工作紧张,路费也紧张,回不了家。后来有条件回家了,他却犹豫了。那时,他才真正体会到“近乡情更怯”是什么滋味—全村30多户人家,家家有烈士,只有我还活着,我没法向乡亲们交代啊!……
这份牵肠挂肚,这份心底的翻江倒海,带给了他一辈子的痛。老人家谈当兵,谈打仗,甚至谈牺牲,谈屯垦戍边,谈国事,谈家事,谈战友,只是没谈自己的病情。这是一个伟大的老人,一个纯粹的革命战士,他不愿意把忧伤带给别人。在薛光荣离开马金仙老人家后,马老对我们讲,薛光荣真是一条汉子。他除了救人摔伤留下的后遗症,还身患4种癌症。 20年前,胳膊上长了个肿瘤,切除了。 10 多年前,患了肾癌,又切除了。大概四五年以前,又肺癌缠身,儿女们争执商量的结果是保守治疗。 2017年夏天,又查出胃癌晚期,他的身体那么瘦弱,年纪又大了,没动手术。
此时此刻我才明白,在庆云时薛蕊大姐对父亲细心管护的真正原因了。
2017年12月29日,老人家在接受我们采访50多天之后的一个早晨,迎着天山上升起的太阳,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,与天山融为了一体。
老人留给我的印象,依然是他的欢乐和忧伤,一对矛盾体,一如我对他采访时的心情一样。